已經日上三竿。白熾的陽光照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,反射出淡紫色的光芒。節令已到仲夏,廣袤的華北平原已是暑氣蒸人,可是乾清宮裡,依舊涼風習習,清爽宜人。比之幾天前,乾清宮已是煥然一新,許多陳設都已更新,最顯眼的,是西暖閣中那幾架春宮圖的瓷盤盡數撤下,換上的是幾架圖書。而且,宮中的太監宮女也換掉了多半。乾清宮掌作太監張貴如今去奉先殿臨時管事,隆慶皇帝的梓宮放在那裡,一切祭奠如儀,都由張貴負責。接任乾清宮掌作太監的是原慈寧宮管事牌子邱得用。這些變化皆因乾清宮又有了它的新主人——明朝
的第十四代皇帝朱翊鈞。
卻說隆慶皇帝駕崩之後,全國各地所有官員一律換成青服角帶的喪服。在京官員每日到衙門辦事之前,一律先到會極門外參加一連七日的跪祭儀式。與此同時,皇太子朱翊鈞的登基大典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。國不可一日無君,何況又有先帝的付託。接到這道遺詔的第二天,即五月二十六日,新進內閣輔臣同時還兼著禮部尚書的高儀就按儀式所規定上了《勸進儀注》,希望皇太子早日即帝位,並將禮部擬就的另一份《登基儀注》隨疏附上。接著,五月三十日,文武百官以及軍民代表都來到會極門上表勸進。這都是「一應禮儀」中的程式。雖空洞無物,卻得一絲不苟地進行。皇太子接到《勸進表》,也按禮儀作了諭答,這諭答也由內閣代擬:「覽所進箋,具見卿等憂國至意,顧於哀痛之切,維統之事,豈忍遽聞,所請不準。」
這樣反覆了兩個來回,到了六月二日,朱翊鈞身著服來到文華殿,接受百官的第三次勸進。當皇帝固然是萬人欽慕的一件樂事,但對於一個還沉浸在喪父之痛中的十歲的孩子來說,這些枯燥乏味的繁文縟節,實實在在是一種痛苦的折磨。坐在文華殿的丹墀之上,朱翊鈞聽宣讀官讀完百官所獻的第三道深奧艱澀的《勸進表》,便召內閣、五府、六部等大臣進殿,煞有其事地商議一番,然後按內閣票擬傳出諭旨:
卿等合詞陳情至再至三,已悉忠懇。天位至重,誠難久虛,況遺命在躬,不敢固遜,勉從所請。
太子終於答應登基了,根據欽天監選定的吉日,六月十日,朱翊鈞舉行了隆重的登基典禮。一大早,朱翊鈞就派出成國公朱希忠、英國公張溶、駙馬都尉許從成、定西侯蔣佑分別前往南北郊、太廟、社稷壇祭告。他自己則來到父親的梓宮,祭告受命後,又換上袞冕祗告天地以及列祖列宗。隨後又叩拜父親的靈柩和兩位母親。這一應大禮完畢,他來到中極殿,在一片山呼萬歲鼓樂聲中,接受百官的朝賀。並遣使詔告天下,宣布明年為萬曆元年。
登基前三日,朱翊鈞即按規定入住乾清宮。因為他年紀太小,一切都不能自理,因此他的母親李貴妃便也一同搬來。當中極殿那邊的禮炮聲、奏樂聲、唱誦聲以及震耳欲聾的三呼萬歲聲越過層層宮禁傳進乾清宮時,新皇帝的嫡母與生母——陳皇后與李貴妃兩人,正坐在乾清宮西偏室外的小客廳里。李貴妃如今住進了西偏室,陳皇后依然住在慈慶宮。小皇帝上朝後,李貴妃派人去把陳皇后請了過來。兩人剛坐下來,便有一群宮女,大約有七八個,一齊涌了進來,打頭的便是李貴妃的貼身侍女容兒。她們都穿著大紅的吉服,髮鬢上插戴著蜜珀鑲金的團花,一個個梳妝整齊,喜氣洋洋。她們一進屋,不等李貴妃反應過來,就齊刷刷跪了下來,喊道:「奴婢給皇后和貴妃娘娘道喜。」
看到宮女們心花怒放的樣子,李貴妃也是滿臉笑容,她指著跪在地上的容兒,側過頭對陳皇后說:「皇后姐姐,你看看這群喜鵲,全沒個安分的樣子。」
陳皇后勉強地一笑,說道:「新皇上登基,沒有喜鵲才不熱鬧呢。」
「你以為她們真的是道賀呀,她們是見著你來了,一齊尋個由頭兒,找我們兩個討賞來了。」
「啊?」陳皇后這才恍然明白,連忙說道:「新皇上登基,後宮女官照例是有封賞的。」
「這些鬼精,就知道有這些規矩,所以等不及了,你說是不是,容兒?」
李貴妃故意板起面孔。容兒深知主人這會兒正在興頭兒上,便也不怕她,望著主人噘著小嘴說:「娘娘把奴婢看扁了。我們跟著娘娘,已經有了享不盡的榮華富貴,哪還在乎什麼封賞。我們姐妹這會兒邀齊了進來,原是為了要送一份禮物給娘娘。」
「什麼禮物?」
容兒向前膝行幾步,把隨身帶來的一隻錦盒打開,拿出一方刺繡遞上。
李貴妃接過抖開一看,原是一方長約五尺、寬約兩尺的刺繡觀音大士像。她命兩名宮女起來把那方刺繡舉起來看,這是一方宮內織染局製作的海天霞色錦,錦上用鵝子黃的絲線綉了一尊手執凈瓶的觀音,這幅觀音像與真人般大小,且端莊秀美,栩栩生動。李貴妃一看就非常喜愛,問道:「這是從哪裡請來的?」
容兒頑皮地眨眨眼睛,笑著作答:「回娘娘,這尊觀音,是奴婢們從心裡頭請出來的。」
「啊?」
容兒咯咯地笑起來,說道:「我們姐妹幾個,花了三天時間,綉出了這尊觀音。」
「你們自己繡的?」李貴妃再次端詳著這幅刺繡觀音,高興地說,「難為你們這片孝心,手藝也巧。」
容兒又說:「請娘娘仔細瞧瞧,這觀音娘娘像誰?」
乍一看這幅繡像觀音時,李貴妃就覺得她豐腴大度,秀美端莊,樣子也很熟悉,但一時想不起像誰,便問陳皇后:「皇后姐姐,你看像誰?」
陳皇后看了看觀音繡像,又看了看李貴妃,笑著說道:「我看這幅觀音繡像誰也不像,就像你。」
「像我?」李貴妃大吃一驚,拿眼睛盯著容兒。
容兒回答:「啟稟李娘娘,皇后娘娘看得很准,奴婢們正是依據李娘娘的形象,綉出這幅觀音的。」
「阿彌陀佛,罪過,罪過。」李貴妃雙手合十念叨,但眉宇之間依然洋溢著一股喜氣,接著說道,「我本來很喜歡這幅觀音,你們這樣一講,我反而不敢收了。」
「娘娘這是謙虛,」容兒嘴巴甜甜的,「宮裡頭的人早就傳開了,說娘娘是觀音再世。」
「越說越不像話,我何德何能,敢比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。」
李貴妃嘴裡雖這麼說著,仍吩咐貼身女婢給容兒幾個姐妹每人賞了五兩銀子。待她們退出後,李貴妃側耳聽了聽中極殿那邊的動靜。只聽得鼓樂仍時時作響,不由得嘆了一口氣,說道:
「鈞兒才十歲,如今要當皇帝。天底下該有多少事情,他如何應付得了。」
打從隆慶皇帝駕崩,陳皇后頓覺自己的地位下降了許多,雖然名分上她仍高過李貴妃,但因李貴妃是朱翊鈞的生母,宮裡上上下下的人,無不變著法子巴結她。陳皇后受到了冷落,好在她一向遇事忍讓,不與人爭短論長。再加上她也覺察到李貴妃對她的尊重一如既往。因此倒也沒有特別感到難過,這會兒接了李貴妃的話頭,她答道:
「鈞兒年紀雖然小,但坐在皇帝位子上,還有誰敢不聽他的?穆宗皇帝在世時,就說過這樣的話,要想把皇帝當得輕鬆,只要用好兩個人就行了。一個是司禮監太監,一個是內閣首輔。」
李貴妃點點頭,沉吟著答道:「這話不假,只是現在的這兩個人,有些靠不住啊。皇上在世時,他們不敢怎麼樣,現在情形不一樣了。鈞兒年小,你我又都是婦道人家,人家若想成心欺侮你,你又能怎樣?」
「這倒也是。」說到這裡,陳皇后忽然記起了什麼,又問道,「馮保捉住的那四個小孌童,如今怎麼處置?」
「還沒處置呢,馮保說,等新皇上登基了,再請旨發落。」
「馮保倒是忠心耿耿的。」
「是呀,他是鈞兒的大伴,對鈞兒的感情,除了你我之外,第三個人就算是他了。昨日,我與他嘮磕子,說到對鈞兒的擔心,他倒出了一個主意。今天把你請來,就是要和你商量這件事。」
「什麼事?」
「馮保說,佛法無邊,慈航普度,新皇上登基,若能一心向佛,求得菩薩保佑,這龍位就一定會坐得穩當。」
「理是這個理,但總不成讓皇上一天到晚念經吧。」
「不單念經,還要出家。」
「出家?」陳皇后大吃一驚,臉色都變了,急忙說道,「讓大明天子放下江山社稷不管,去當和尚,豈不荒唐。」
李貴妃笑著搖搖頭,答道:「姐姐理解錯了,馮保的意思不是讓鈞兒去當和尚,而是為鈞兒物色一個替身去出家。」
「哦,這倒是個好主意。只是物色的對象,一定要可靠才是。」
「這個自然,我看事不宜遲,這事兒就交給馮保,讓他儘快辦理。」
「好。」陳皇后點頭答應,接著又問道,「那四個小孌童究竟如何處置,務必讓馮保回話。」
李貴妃答道:「不單那四個小孌童,還有那個妖道王九思,也被馮保捉拿歸案了,如今一併關在東廠大獄。」
提起王九思,陳皇后余恨未休,忿忿地說:「我看這件事也不用再拖了,著馮保迅速審理,從重處罰。」
李貴妃點點頭,答道:「皇后姐姐說的是,只是馮保現在做事還放不開手腳。」
「為何?」
「皇后姐姐忘了,馮保上頭,還有一個司禮監太監孟沖啊。」
「啊?」
陳皇后一時沉默不語,李貴妃覷著她臉色,試探地問:「姐姐你看,是不是把孟沖換了?」
陳皇后稍稍一愣,問:「你看這事兒,應該由誰來做主?」
「自然是皇上。」李貴妃立即回答,接著又說:「鈞兒才十歲,內閣那頭高鬍子也靠不住,這件事就只能我倆拿主意了。」
陳皇后想了想,覺得李貴妃的話也有道理,於是點頭首肯。
新皇上登基大典完畢,高拱從中極殿回到內閣,剛說在卧榻上休息片刻,就聽到外面什麼人在跟值班文書說話,聲音急促,似乎有要緊事。從隆慶皇帝賓天到萬曆皇帝登基,這二十多天,高拱一直寢食不安。國喪與登基,本都是國之大事,禮儀程式繁冗複雜,況且事涉皇家權威,每一個環節上都馬虎不得;再加上一應軍政要務,全國那麼多州府行轅,每天該有多少急件傳來,雖說通政司與六部六科都會按部就班分門別類處理這些問題,但凡需請旨之事,都須得送來內閣閱處。張居正與高儀兩位輔臣,雖然也都是幹練之臣,但都知道高拱專權的稟性,凡敏感之事都絕不插手,里里外外的大事要事煩心事,都讓高拱一個人攬著。因此,在皇權更替的這段時間,高拱忙得腳不沾地,從未睡過一個囫圇覺。這會兒剛眯眼,外頭的說話聲又讓他睡不著,他揉揉眼睛挪步下榻,推門出來,卻只見文書一人坐在那裡。
「方才和誰講話?」高拱問。
文書慌忙站起來回答:「回首輔大人,是韓揖。」
「韓揖?他人呢?」
「他說有急事要向大人稟告,我看大人太累,想讓大人睡一會兒,就讓他走了。」
「韓揖這麼說,肯定有十萬火急之事,你快去把他喊回來。」
文書答應一聲「是」,飛快而去。片刻時間,就把韓揖領了回來。韓揖上個月離開首輔值房,升任為吏科都給事中。與韓揖一起來的還有戶科都給事中雒遵。
兩人來到高拱值房,行過官禮,韓揖就迫不及待說道:「元輔,馮保這個閹豎,竟然讓我們向他磕頭。」
沒頭沒腦的一句話,讓高拱聽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,但看兩人的臉色一片憤懣,情知事出有因,不由得申斥幾句:「我看你這個韓揖,還是一個不成器,你如今已是六科言官之首,卻是為何行事還如此草率,說話也不成條理,到底發生何事,仔細道來。」
經這一罵,韓揖不再那麼躁動了,而是正襟危坐畢恭畢敬把所要稟告的事情說得清楚明白:上午新皇上在中極殿舉行登基大典,朝賀百官按鴻臚寺官員的安排,分期分批入殿朝覲,輪到六科和十三道御史這一列言官進去朝賀時,發現馮保站在新皇上朱翊鈞的御座之旁。言官們向皇上伏拜三呼萬歲,馮保也不避讓,而是滿臉奸笑,與皇上一起享受言官們的三拜九叩大禮。
「有這等事?」高拱問。
「回首輔大人,此事千真萬確,」雒遵接過韓揖的話回答說,「我們科道官員,參加朝賀的有八十多人,個個都可以做證。」
聽兩人如此一說,高拱當時就想發作。但轉而一想,又忍住了。這些時,有兩個人影總在他腦子裡打轉,一個是張居正,另一個就是馮保。隆慶皇帝去世,朝廷的政治格局雖然暫時沒有什麼變化,但各方勢力都在暗中較勁。張居正每日到內閣上班,不哼不哈,倒沒有看出他有什麼惹人注意的反常舉動。但馮保則不然,這些時他上躥下跳,氣焰不可一世,據孟沖告知,馮保深得李貴妃信任,每天都要去慈寧宮好幾次。他知道馮保早就覬覦司禮監太監之位,如今坐在這個位子上的孟沖,無論從哪方面講,都不是馮保的對手。正是因為這一點,高拱的心情才一直鬱郁不振。他心底清楚,一旦馮保與張居正結成政治聯盟,後果將不堪設想。因此他總是在心裡頭盤算,怎樣出奇制勝,能夠一下子把馮保置於死地。
看到首輔在低頭沉思,韓揖和雒遵兩人不敢再出聲,也不敢提出告辭,只得在一旁陪坐,情形有些尷尬。斯時正值半下午的光景,窗外一片火辣辣的陽光,讓人看一眼就頭上冒汗。院子中那棵老槐樹上突地響起刺耳的蟬鳴,透過紗窗傳進值房,把沉思中的高拱驚醒,他揉了揉兩隻發脹的眼睛,看到眼前這兩位得意門生一副緊張的樣子,頓時抑住重重心事,勉強一笑,問道:
「二位怎麼不說話了?」
韓揖與雒遵對望一眼,韓揖示意雒遵回答,雒遵於是謹慎說道:「就方才稟告之事,我們特來向首輔討個主意,應該如何處置。」
高拱反問:「你們說,如何處置才叫妥當?」
雒遵本是個細心人,除每日政務處理之外,尚格外留心本朝典故,故說話論事,多引經據典,務必有根有據,這會兒答道:「武宗一朝,司禮太監劉瑾由於深得皇上寵信,也是為所欲為,氣焰囂張。皇上讓他代祭家廟,他竟敢獨行御道,同行人莫不嚇得面如土灰,但懾於劉瑾淫威,誰也不敢吭聲。後來劉瑾失寵伏誅,這件事便成了取他性命的正當理由。今日馮保之舉動,比之劉瑾,是有過之而無不及,劉瑾只不過走了一下只有皇上一人才能走的御道,這馮保卻是在眾目睽睽之下,與皇上同登丹墀御座,而且這件事發生在新皇上登基之時。按大明律的僭越罪一項,馮保就該凌遲處死。」
「唔,」高拱點點頭,向雒遵投過一瞥讚許的目光,但依然不肯對這件事表示具體態度,又轉問韓揖,「依你之見呢?」
韓揖揣摩著高拱的心思,小心翼翼答道:「依愚生之見,若不趁機把馮保除掉,必將後患無窮。」
「就是這個話。」
高拱一拍桌子,正欲就此話題議論下去,忽然聽得外頭有人尖著嗓子喊了一句:「皇上聖旨到——」話音未落,早有一位牙牌太監走進高拱的值房。韓揖與雒遵兩人趕緊踅進隔壁文卷室里迴避,高拱跪下接旨。
牙牌太監抖開一卷小巧的黃綾橫軸,一字一板地念道:
中旨:從即日起,解除孟沖司禮監掌印太監職務,著馮保接任,並繼續兼掌東廠。內閣知道。欽此。
乍一聽到這道中旨,高拱彷彿感到腦袋都要炸開了。按照成憲,皇帝的詔令都應經過內閣票擬。「不經鳳閣鸞台,何名為詔」這句話,是大臣們耳熟能詳的史實。除了內閣之外,通政司和六科,對於皇帝的詔令,也都有隨時復奏封駁之權。這本是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欽定的章程,但是經歷了幾個皇帝之後,政事日見糜爛。對於皇權的監察,並不能認真履行。有時候碰到棘手的事,皇上不想讓內閣掣肘,便直接下達手諭到內閣。這種手諭習慣上稱為中旨。
看重權力與責任的高拱,對繞過內閣的中旨一向不滿。何況萬曆皇帝登基的第一天,就來了這一道提拔馮保的中旨。此風一開,往後內閣豈不成了聾子的耳朵——擺設?越想越生氣,跪在地上的高拱,竟忘了去接那道聖旨。
「高拱接旨——」
牙牌太監又尖著嗓子喊了一句,高拱這才不情願地伸手接過那個黃綾橫軸。按慣例,他應該答覆「臣遵旨」,但他沒有說這三個字,而是起身走回到太師椅上坐下,把黃綾橫軸隨手擱在桌案上。牙牌太監把這一切看在眼裡,不由得問了一句:
「高老先生,你看奴才如何回去繳旨?」
高拱抬眼看到牙牌太監滿臉訕笑中,藏了那種「騎著驢子不怕老虎」的神氣,滿腔怒火再也抑制不住,便狠狠地把桌子一拍,厲聲喝道:
「中旨,哼!這中旨到底是誰的旨意,老夫倒要弄個清楚明白。皇上才十歲,年齡小得很呢?他知道什麼叫中旨,嗯?一切都是你們做的,遲早要把你們趕走!」
牙牌太監出宮傳旨,頤指氣使慣了,那裡見過這等架勢。瞧著高拱烏頭黑臉暴跳如雷黑煞星一般,也不敢理論,如一隻受驚的兔子逃出內閣。
韓揖與雒遵兩人,從文卷室的門縫兒里,把值房中發生的事情看得清楚明白。憑直覺,他們感到高拱這下闖了大禍。待牙牌太監走遠,他們從門後頭走出來,高拱怒氣未消,問他們:「方才的事你們都聽見了?」
「都聽見了。」兩人小聲回答。
值班文書這時進來,遞給高拱一條擰過水的毛巾。高拱接過隨便揩了揩滿頭的大汗,又端起茶盅里的涼茶漱了漱口,情緒才慢慢穩定下來。他嘆一口氣,說道:「老夫已是年過六十的人了,遊宦三十多年,歷經嘉靖、隆慶兩朝,見過了多少朝廷變故,勝殘去殺的人事代謝,早就看膩了。其實,六十歲一滿,我就有了退隱之心。悠遊林下,有泉石天籟伴桑榆晚景,何樂而不為?怎奈先帝賓天之時,拉著我的手,要我輔佐幼主,保住大明江山,皇圖永固。我若辭闕歸里,就是對先帝的不忠。這顧命大臣的神聖職責,倒整得老夫左也不是,右也不是。我本意想學古之聖賢,任法不任智,任公不任私。但是,又有誰能體諒老夫這一片苦心呢?剛才的事你們都看到了,皇上繞過內閣,頒下中旨,讓馮保接替孟沖。這道旨下得如此之快,不給你任何轉圜的機會,你們說,新皇上一個十歲孩子,有這樣的頭腦么?提起前幾十年,大內出了王振、劉瑾這樣兩個巨奸大滑,擾亂朝綱,把朝廷搞得烏煙瘴氣。如今這個馮保,比起王振與劉瑾兩人,更是壞到極致,是個頭頂生瘡、腳底流膿的角色,如果讓他當上大內主管,他就會處處刁難政府,必欲使我等三公九卿、部院大臣仰其鼻息,任其驅使。這等局面,又有誰願意見到!」
高拱掏肝剮肺說完這段話,便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,仰著臉,看著彩繪的屋頂出神。韓揖與雒遵,都是高拱多年的門生,對座主霹靂火樣的脾氣,都多有領教,但從未見到他像今天這樣傷感。兩人頓時也都心緒黯然,一時間誰都不肯開腔,值房裡死一般寂靜。
「元輔,」愣怔了許久,雒遵終於鼓起勇氣說話,「你是朝廷的擎天柱,馮保算什麼,充其量是一條披著人皮的狗。」
高拱依然目盯著房梁,不發一語。韓揖接著雒遵的話,說道:「馮保是一條狗,這話不錯。但這條狗的主人,是皇上,是貴妃娘娘。俗話說,打狗也得看看主人,若不是礙著這一層,元輔能這樣憂心如焚么?」
「內廷與外宦的矛盾,自古皆然,」雒遵凡事好爭個輸贏,這會兒又搬起了理論,「本朝開國時,太祖皇帝看到前朝這一弊政,便訂出了大明律條,凡內宦敢於干政者,處以剝皮的極刑。太祖皇帝治法極嚴,在他手上,就有幾個太監被剝了皮。」
雒遵話音一落,韓揖就頂了過去:
「你說的不假,可是自太祖皇帝之後,你聽說還有哪個太監因為干政被剝了皮的?」
「但是太祖皇帝的這一條律令,也沒有廢止啊!」
「廢則沒廢,空文而已!」
聽到兩人的爭論,高拱突然一挺身在太師椅上坐正,雙目如電掃過來,疾聲問道:
「為什麼成了空文?你們兩人,眼下是天下言官之首,就這個問題,思慮過沒有?」
雒遵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:「在於政事糜爛,綱法名器不具。」
「說得好,」高拱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,他順手指向韓揖,「為何政事糜爛,韓揖,你說說。」
韓揖想了想,答道:「古人云,三代之亡,非法亡也,而亡在沒有執法之人。」
高拱微微頷首,說道:「這些道理你們都懂,部院大臣都是執法之人,也都行使著糾察之權。如今的政府,也可謂賢者在位,能者在職。但是,我們的政事為何還是糜爛如故呢?」
「積重難返。」雒遵咕噥了一句。
「這是原因之一,」高拱決斷地說,「但還有更重要的一條,我們方才所議,都屬於臣道,這裡頭起關鍵作用的,是君道。君臣合道,上下一心,政治自然就能清明。反之,政事不糜爛,那才叫怪呢。」
話說到這個份上,韓揖與雒遵都不敢接腔了。高拱並不理會兩位門生已經產生了心悸,兀自用手推了推桌子上的那軸「中旨」,輕蔑地說:「你們說這道中旨,在太祖皇帝手上,發不發得出?在成祖皇帝手上,發不發得出?可是現在呢?咱們的新皇上,是大明天下的第十四位皇帝,登基當日,退朝不過一個時辰,就發出了這麼一道中旨,這是咱們臣子的不幸呢,還是咱們臣子的大幸?」
說到這裡,高拱打住話頭,很顯然他想聽到兩位門生的回答。韓揖覷了一眼雒遵,見他勾頭坐在那裡沒有答話的意思,便小聲回了一句,「當然是不幸。」
「你答得不錯,但這是常人之理。」高拱習慣地捋了捋長須,臉上又恢復了平日那種剛毅的神情,「不幸與大幸,其分別原也只在一念之間。唐太宗一代明主,曾謂侍臣曰『治國與養病無異也。病人覺愈,彌須將護,若有觸犯,必至殞命。治國亦然,天下稍安,尤須謹慎,若便驕逸,必致喪敗。』如今朝廷,還遠遠談不上喪敗,只不過出了一二奸佞,但若任奸佞蒙蔽聖聰,喪敗也就為時不遠。如今皇上,以十歲沖齡,又深居九重,不能盡見天下事,就是見了天下事,一時也不能明辨是非。先帝看到這一點,才讓老夫領頭來當顧命大臣。凡有聖上不明白之事體,放旨有乖於律令者,我這個顧命大臣,就有責任正詞直諫,以裨益政教。當然,犯顏忤旨,並不是每一位大臣都能做到。桀殺關龍逢,漢誅晁錯,都是犯顏忤旨的後果。但作為皇上的耳目股肱,焉能為了一己安危,而不顧社稷傾危,盡忠匡救乎?」
高拱一番慷慨陳詞,又讓兩位言官看到了他們心目中的首輔風範,韓揖趁機說道:「我們六科十三道的言官,商量就今日馮保高踞御座之事,分頭上摺子彈劾,不知首輔意下如何?」
高拱略一思忖說:「就這一件事情彈劾,恐怕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。皇上生母李貴妃寵著馮保,一般的事情怎能扳倒他?我看,棋分兩步走。第一,我們政府雖然以天下為公,但落實到具體事情,也須得變通處理。如今紫禁城裡頭起關鍵作用的,既然是李貴妃,我們就得設法贏得李貴妃的支持。第二,馮保這些年來,劣跡穢行一定不少,你們應儘快派人分頭搜索,對這條毒蛇,不動則不動,一動就必須打在它的七寸上。」
「元輔安排極為妥當,學生當儘快去做。」
韓揖說罷,便與雒遵起身告辭。走到門口,高拱又把他們喊了回來,吩咐雒遵道:「你去告知戶部張大人,讓他再從太倉銀中撥出二十萬兩銀子,送到李貴妃處。」
「這……」雒遵一臉狐疑,愣了一會兒,才謹慎答道,「送到李貴妃處,總得有個名目。」
「虧你還是諳熟典故之人,這個名目還不知曉,」高拱笑道,「大凡新皇帝登基,都得訂製一批頭面首飾,分贈後宮嬪妃。如今皇上是個孩子,但這個禮儀也不可減去,就讓皇上的生母來主持。」
雒遵心知此舉是為了討好李貴妃,但他不便點破,只是遲疑地說:「昨日,我還去戶部拜訪了張大人,他對我訴了半天的苦,言先帝賓天與新皇上登基這一應禮儀,共花去了六十多萬兩銀子,現在,國庫已經空虛,若再不開源節流,官員們的俸銀都無法支付了。」
「戶部的難處我知道,」高拱臉色陰沉,蹙著眉頭說,「但這也是一筆必須花費的銀錢。你去告訴張大人,大家務必和衷共濟渡過這個難關,往後出了什麼事,有我高拱扛著,誰也難為不了他張大人。」
「是。」
雒遵答應著,與韓揖一起退出了值房。